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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草原的额布格
2017-11-17 09:27:00  来源:新华日报

  我的老祖父,在母语里我叫他“额布格”,他骑马跑起来就像草原上的河水那样湍急又平稳。

  现在,额布格默默地坐在四楼的阳台上,眼睛埋在深深的皱纹里。我知道松树的针叶永远不会枯黄,所有记忆都在额布格的沉默里醒着。

  一百年前的春天,小草的嫩芽钻出柔软的残雪,空气里弥漫着松树和湖水的气味;木刻楞房后的白桦树上,挂着一串串折罗鱼干;牧草葳蕤的湖岸,一只只临盆的母羊在咩咩叫着;林地间,小牛犊小马驹吸饱了妈妈的奶水,开始生命中第一次奔跑……可是,战乱的铁蹄踏过叶尼塞河,族人们赶着牛羊,穿过霜天和绿野,落脚在呼伦贝尔锡尼河草原。

  额布格还是个牧马少年,骑一匹红色快马,走在马群的前列。在那个彩虹升起的清晨,额布格看见德高望重的父老们将一只来自贝加尔湖的全羊供奉在敖包前,将一件丝绸的袍子铺展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这是布里亚特蒙古族对长生天的供奉,是草原子孙对大自然的感恩。

  一年年,额布格带着马群云朵一样飘过山岗,将肥硕的羊群赶出栏,引领驼铃叮咚的爬犁队踏破千里冰封,把乳房饱满的母牛交给挤奶的阿妈,挥一挥短鞭,再带走一群牛犊……额布格这辈子跨过的马鞍,比兴安岭连绵的山峦多;走过的牧场,只有北斗七星能数得清。一群群黄羊跑过,一队队白天鹅飞过,部族长长的脚印留在他的眼睛里,他渐渐变成了一条河,流淌在草原上。

  快要一百岁的额布格,坐在旷野上目送晚秋。一队鸿雁飞过他肩头,影子滴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抚摸草地,草地啊,一直延伸到澄澈的苍穹。他撸一把新鲜的草籽放到嘴里慢慢咀嚼,渐入微醺……

  额布格肩上背着一个带孔的干羊尿泡,里面装着他整个秋天采集的草籽,他骑马的剪影漫山遍野,撒下希望。他想象着草原的春天,在朦胧的小雨中一朵朵花开;他拿一把大铁钳,将自家草围栏的铁丝网一根根剪开,给别人家游牧的畜群让一条道——要是草原继续被铁丝网分割,终有一天会沙化……额布格吃力地卷起剪下的铁丝,长出一口气,像婴儿那样舒展着四肢在草原上睡着了。

  额布格准是又梦见他的两位母亲——生母琪琪格和养母萨兰,他虽然已经醒来,却舍不得睁开眼睛。当我把奶茶端到他跟前,他又说起说过好多遍的话:“该是回到母亲们身边了。”

  额布格说,他在梦中看见琪琪格母亲站在一团会飞的云朵上,带着红色的珊瑚头饰,眼睛像黑玛瑙一般闪动;他恍惚坐上一辆大轱辘的勒勒车,萨兰母亲一伸手,为他拉开蒙古包的门,召唤他去抱小牛犊,又好像叫他去看满天的星星。突然,小牛犊的叫声像水一样弥漫起来,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逝去多年的阿莱夫弟弟,蒙古袍的马蹄袖上,萨兰母亲绣的芍药花,在月光下活生生地闪动。白发苍苍的萨兰母亲把手放在额布格的膝盖上说:“可怜啊,我的儿子,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把我给你缝的水耗子皮护膝弄丢了呢……”

  额布格又开始长调般的述说,我像以往一样恭敬地聆听。我知道一匹马站在流动的河里,每一次吸吮到的都是不同的水。

  按照游牧的规矩,额布格骑马先出发,阿爸阿妈赶着装载蒙古包的勒勒车走在最后。穿越阿金斯克林地时,他还远远看见琪琪格母亲的红色帽缨在风中飘动,谁知一场暴风雪过后,再没见那辆勒勒车。额布格飞马寻遍来路,穿越荆棘险滩,始终没有找到阿爸阿妈。当迁徙的人们到达新家园锡尼河草原,额布格住进了一起放马的阿莱夫弟弟家的蒙古包。每天半夜里醒来,额布格都看见萨兰母亲在做针线。冷风从门缝穿进来,牛油灯的火苗不停地晃悠。到了冬天,萨兰母亲拿出两副绣着芍药花的马蹄袖,阿莱夫一副,额布格一副。她说,草原从来没有孤儿,孩子喝过多少个蒙古包的奶茶,就有多少个母亲。放马的时候,额布格把绣着芍药花的马蹄袖扣在口鼻上,捂热握套马杆冻僵了的双手。一个有母亲的牧马人,他的冬天不会寒冷。

  阳台上的额布格告诉我,他要在秋天,草原一片金色芳香的时候,等着见到两位母亲。

  乡里的学校合并到旗里,我的孩子们要到旗里上学。我知道额布格不愿离开草原,否则他就会变成一只离开天空的鹰。可是额布格说,草原的风在我的骨头缝里走着呢,我到哪里草原都会跟着我。他卸下马鞍,脱下蒙古袍,穿上羽绒服。看见我递上一双崭新的旅游鞋,他慢慢脱下脚上那双老马靴。这年迈的牧马人的眼睛,久久看着那老马靴,仿佛一百年的岁月在靴筒里喊他。

  到旗里,额布格终日坐在阳台上,朝阳和夕阳,每天从不同的方向投给他一束古铜色的侧光,他就像博物馆里一座威武的雕像。

  额布格,我的老祖父。他的眼睛埋藏在深深的皱纹里,他的心思跳动在久久的沉默中。他的手中总有一只大羊的哈拉巴(蒙语:肩胛骨),那骨头的纹理细若游丝。额布格每天千百遍抚摸这只哈拉巴,无数遍对着太阳端详这只哈拉巴。春雪,夏雨,秋日的阳光,冬天的暴风雪,草原的万千气象,都细细地镂刻在这只哈拉巴上,这本大自然的书只有额布格能读懂。

  额布格说,四月里一定有暴雪;额布格说,八月里一定有连阴雨;额布格说,冬天里得把马群带到朝阳的山坡,大雪果然填平了深深的山谷……额布格的每一句预言都成真,他就这样把草原带在身边,有了心神的慰藉。

  可是我的额布格还是渐渐衰老,记忆一点一点消失。有一天,额布格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喃喃地叫着“阿妈,阿妈……”他的大脑退回到遥远的过去,变成那个从暴风雪里归来的少年,急匆匆地扑入蒙古包喊阿妈。

  我为额布格缝制了海蓝色的蒙古袍,定制了绣着吉祥八宝的靴子,揩亮那把刀鞘镶嵌着珊瑚和松石的蒙古刀,打算和他一起回草原。额布格一下子年轻了,思维清晰得让我吃惊,他说窗外是南来的伊敏河,在这里与东来的海拉尔河汇合,一起归入额尔古纳河……

  额布格不用我帮忙,自己穿上蒙古袍、老马靴,迈开蜷缩的双腿。额布格要回草原去了,要回去躺在暖和的草地上,看白云从天边渐渐升起,慢慢融化在遥远的蔚蓝里……

  额布格,我的老祖父,在草原上,他骑马跑起来就像河水那样既湍急又平稳。

  (作者艾平系呼伦贝尔市作协主席,曾获大众百花文学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艾平   编辑:韦轶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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